『如果章节错误,点此举报』第401章 大魄力
刘荣想过这事儿不太好搞,至少窦老太后这一关没这么好过。
但老太后接下来的反应,依旧比刘荣先前最悲观的预估,都还要更糟糕一些。
“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的道理,还需要我这瞎眼老婆子,再一点一点教给皇帝吗?”
只此一句,刘荣便立刻意识的事态的严重性,神色也顿时严肃了起来。
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,最早出自《左传·僖公十四年》,原义大致是说背信弃义、舍本逐末的君主,会让整个国家被世界所抛弃。
但刘荣很清楚,窦老太后说这句话想要表达的意思,就是后世绝大多数人所理解的:根儿都没了,树,又如何立得住?
又如何活得下去……
“皇帝想要做什么,我明白。”
“但皇帝是否忘记了?”
“——太宗孝文皇帝,终归是太祖高皇帝,以及吕太后的庶子。”
“即便生母另有其人,太宗孝文皇帝,也终会要唤吕太后一声:嫡母。”
“皇帝,不是没有“嫡母”的人。”
“而太宗皇帝的嫡母,可不像是皇帝的“嫡母”那般,能被我汉家的皇帝三言两语之间,就能轻易废黜的……”
又是一番直言不讳的警戒,当即惹得刘荣面色又僵硬了三分。甚至就连一旁的栗太后,望向刘荣的目光也隐隐带上些许担忧。
这几年的太后生涯,也总归是让栗太后学到了点东西。
虽然还是不大能理解为什么,但栗太后至少也已经搞清楚:故孝景薄皇后,如今的薄太妃,对儿子刘荣到底意味着什么。
都不用说旁的,就一点。
——刘荣来长乐宫,拜会窦老太后和栗太后,遵循的是太祖刘邦五日一朝太上皇的先例,即每五日前来拜会一次,同两位太后说说话。
除此之外,便只有像今日这般,被窦老太后强行召来责问时,刘荣才会出现在长信殿。
而桂宫的薄太妃那里,刘荣除了每五日一次的照常拜会外,还要每个月至少一次的额外拜会。
栗太后很清楚自己的儿子,是一个从不“无的放矢”的人。
尤其是在坐上皇位之后,皇帝儿子的一举一动,几乎都有着相当硬挺的必要性。
再加上从家人——从母族外戚口中闻知的情况,栗太后才终于明白:皇帝儿子往桂宫走的那么勤,甚至是比走长乐宫都更勤一些,究其原因,便不在乎那句:现薄太妃,乃当今刘荣嫡母。
虽然早在孝景皇帝之时,薄太妃就被废黜皇后之位,但这并不意味着皇庶子刘荣,就可以真的不将其当嫡母看待。
天底下,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,在盯着当今刘荣对待桂宫、对待薄太妃的态度。
所以哪怕是装,刘荣也必须装出一副至纯至孝的样子,来给天下人看、来直言不讳的告诉天下人:朕虽庶出,但朕绝不会因此而颠覆纲常人伦。
嫡庶之别、尊卑之序,绝不会因朕是庶出,而出现一丝一毫的变化。
嫡长子继承制,嫡母当家作主,仍旧是当今汉室的主旋律!
最开始知道这些——知道皇帝儿子或真或假间,将那薄太妃看的比自己还重,栗太后固然也曾有些许不舒服。
毕竟~
咳咳,毕竟是栗太后嘛……
但后来,刘荣用一个很简单的道理,便成功说服了自己的母亲。
——刘荣做了皇帝,所以才需要在天下人面前做作样子,把薄太妃当自己的嫡母来对待;
但先帝老爷子十余子,即便除去栗太后所生的哥儿仨,也还是有十来个人。
这兄弟几个,可不需要在天下人面前做样子,也不需要对薄太妃恭谨有加。
而他们的嫡母,恰恰是如今的栗太后,将来史书之上的:孝景栗皇后。
于是,栗太后的态度当即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,从原先满腹牢骚,对嫡庶之别颇有微词,当即转变为对自己“先帝诸子嫡母”之身份的沾沾自喜。
后来诸王来朝,也让栗太后切实体验了一把嫡母太后的待遇,并明白了嫡母二字,在如今汉家究竟意味着什么。
所以栗太后很清楚:对于皇帝儿子而言,哪怕是先帝废皇后,也同样是需要恭敬有加、厚待奉养的嫡母。
废后尚且如此;
孝景薄皇后尚且如此;
更何况是不曾被废,且“有大功于社稷”的高吕太后呢?
刘荣对待早就被废皇位的薄太妃,尚且要如此这般;
更何况是作为开国皇帝正妻、太宗皇帝嫡母,当今刘荣曾祖母的高吕太后呢……
“近些年,皇帝的路,走的太顺了。”
漫长的沉默间,在刘荣略显凝重、栗太后满是担忧的目光注视下,窦老太后终是深吸一口气;
虽双目几近彻底失命,但即便是那昏暗无光、涣散无焦的双眸,也好似恨不能把刘荣的灵魂看穿、看透。
待刘荣欲言又止的抬起头,便见老太后轻轻捶打着双腿,嘴上不忘继续说道:“太祖高皇帝放浪一生,终得以在四十七岁的年纪做了汉王,五十二岁立汉国祚。”
“孝惠皇帝为储八载,又未冠而即立,又做了五年的“诺诺”天子。”
“太宗孝文皇帝,五岁封王,六岁丧父就藩,在代国吃了足足十五年的苦,方,侥幸得立,为汉县官。”
“便是先孝景皇帝,也是自八岁获得敕封,而后做了足足二十三年的太子储君;”
“终得一朝位即九五,不过六岁,便宫车晏驾……”
每说出一句,窦来太后的语调便会沉重一份。
到最后,说到自己的皇帝儿子时,老太后那双浑浊无光的双眸,也随即涌上层层水雾。
不知过了多久,老太后才颤着音吸一口气,望向刘荣的目光,却也彻底归于死一般的平静。
“皇帝,太顺了。”
“获立为储,太子监国,即立掌权,与战匈奴……”
“——皇帝走的太顺,以至于都忘记了失败的滋味;”
“忘记了失败,对皇帝而言意味着什么,又需要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……”
说到此处,窦老太后明显想要列举几个鲜明案例。
但最终,考虑到那几个案例都太过血腥,老太后只得作罢。
却也随即将话锋一转:“凡帝王者,多有相忍为国,而念头不得通达。”
“为祖宗基业,为宗庙、社稷,皇帝所遭受的委屈,向来是世人所无法想象的。”
“但这些委屈,恰恰又能证明皇帝的担当。”
“愿意为宗庙、社稷受委屈,才是一个帝王真正应该学会的事。”
“乃至于这种委屈受得越多,这个皇帝,才越成功……”
嘴上说着,老太后手上也终于有了动作——拉过栗太后的手,示意其为自己捶捶腿;
待栗太后愣了好一会儿,才如梦方醒般忙活起来,老太后才继续开口道:“世人皆说,太祖高皇帝自幼纨绔,一生碌碌无为,终得以开国家、建社稷,不过是气运使然,侥幸得成。”
“却鲜有人知:太祖皇帝之英明神武,纵稍有逊色于项籍,亦不逞多让。”
“——非太祖皇帝不够英明神武,德配坐拥天下;”
“而是我汉家,需要一个碌碌无为、一无是处的太祖高皇帝,仅仅只是得天庇佑,赐予君权,以治天下也……”
听闻此言,饶是心情不太美丽,刘荣却也还是认可的点了点头。
太祖高皇帝刘邦,究竟是走了狗屎运,还是真的有做皇帝、开国家的能力,在后世或许是众说纷纭。
但在如今汉室,至少在太后、天子这一级别,有一个共识就是:无论事实如何,太祖刘邦,都必须被塑造成一个走了狗屎运的流氓形象。
为什么?
因为“英明神武”这个评价,是可以出现在很多人身上的。
比如项羽;
比如韩信;
乃至于彭越、英布,以及每一个自认为“武艺高强”“胸怀韬略”的天下人。
换而言之,如果刘邦做皇帝凭的是英明神武,那这天底下,有资格成为第二个刘邦的人,不说如过江之鲫,也起码是遍地都是。
唯独君权神授!
唯独“狗屎运”,尤其是落在一个无能之人身上的狗屎运,才能让太祖刘邦,具备不可复制性。
所以,太祖刘邦必须是碌碌无为,浑浑噩噩,连饭都吃不饱,最终却得意开国立祚的气运之子。
至于项羽、韩信之流,则只能成为气运之子的陪衬。
——你看看你看看!
——强如项羽、韩信,也终究敌不过受天道庇护的气运之子!
——更何况是必定不如项羽、韩信的我们?
于是,自有汉以来,汉家的政治宣传工作,就出现了一个极为反常,乃至堪称抽象的景象。
所有人都在黑刘邦!
包括汉室官方,乃至于天子本人,都在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,为刘邦打造“百无一用,唯独狗运逆天”的奇葩形象。
反倒是项羽、韩信在内的一众反派,在官方引导下,被舆论捧得越来越高。
什么项羽一怒,鬼神惧怖啊~
什么韩信用兵,宛如天助之类——主打一个怎么离谱怎么来、怎么夸张怎么来。
究其根本,不过是汉室官方——尤其是老刘家,需要让天下人具备这样一个认知;
韩信很牛逼;
项羽更牛逼。
牛逼到整个人类历史上,别说再出第二个他们这样的人了——就连他们这种水平的“神”,都很难再出第二个!
而这样绝艳青史的人物,被刘邦轻而易举的打败了。
那这是否能说明太祖刘邦,是更有能力、更风华绝代的人物呢?
不~不不不不不不不;
狗运!
一切都是狗运!
太祖刘邦,那就是个丰沛地界的流氓头子,四十好几了都娶不上媳妇,都还要老爹为自己惹的祸擦屁股。
这么一个废物,能赢过项羽、韩信那样的人物,不是狗运又是啥?
不是气运又是啥?
所以说啊~
别觉得自己有点能力,有点长处,就能尝试着去逐鹿天下~
真正有资格做皇位的,无不都是受天道庇护的气运之子~
那气运强大到就连刘邦这样的废物,都能被硬抬到比项羽、韩信都还要更高的位置~
所以,非但没有刘邦的狗运,甚至也没有项羽、韩信的能力的各位,还是早早歇了吧……
刘荣知道这套宣传体系,并非后世之君利用太祖刘邦,而是要在太祖一朝,就已经开始推动了。
也就是说,就连刘邦也觉得,汉家需要通过这样的宣传手段,来保证统治的稳定性。
那刘邦委不委屈?
想来,还是有点委屈的。
一个开国皇帝,一个六十二岁都还在南征北战,御驾亲征的次数比妻妾数量还多的开国之君,出于政治需要,而被塑造成一个废物至极的气运之子,怎么可能一点委屈都没有?
但正如老太后方才所言:这种委屈,封建帝王受得越多,就越能证明其担当。
某种意义上来讲,这种委屈受的多不多,也能在一定程度上,作为评判一个帝王的侧面佐证。
言归正传。
老太后这番话,是想要表达什么意思,刘荣当然明白。
——相忍为国。
为国家,为宗庙、社稷受点委屈,没什么大不了;
反倒是仗着年轻气盛,去触碰吕太后那样的史诗级禁忌,非但会烫坏刘荣的手,甚至还可能会让原本安定的汉家,再次陷入未知的动荡。
但对此,刘荣也有话要说。
——当面,太祖皇帝为何要那般自黑,而不是把这件事交给后世子孙?
因为刘邦很清楚:除了自己,谁也黑不了他。
尤其是他的子孙后代、后世之君,绝无可能“无伤辱祖”。
所以,刘邦亲自起了头,这才有的后来,整个长安朝堂长期跟进,将其作为一个政治任务去做。
眼下的情况,也是一样的。
吕太后的问题,其实早在太宗皇帝那会儿,就该得到解决!
毕竟再怎么说,太宗皇帝还仅仅只是吕太后的庶子,而非先帝那样的庶孙、刘荣这样的重孙。
眼下,已经到重孙辈了!
再往下拖,后世之君辈分越来越低,吕太后的问题,处理难度也只会越来越高。
牺牲是门大学问。
牺牲,需要大魄力。
有些苦,无论早晚,总得有人吃;
有些山芋,无论有多烫手,总得有人伸手拿起……
(本章完)